杨雨18：苏轼《望江南·超然台作》
【往期回读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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中国人爱写诗，也爱读诗。长期读诗的人，不鸣则已，一开口就让人惊艳。长期读诗的人，让人久处不厌，闲谈不烦。在杨雨看来：诗不是胭脂，却会使女人心颜常驻；诗不是羽毛，却会使女人展翅飞翔；诗不是万能的，却会使女人千变万化。今天请一起跟杨雨老师品读古诗词吧！
望江南
苏轼
不管是普通人还是名人，能将平凡的日子过得美滋滋的，那才是有意义的人生。今天咱们要一起聊到的这首词，讲的就是一个大名人怎样把普通日子过得有滋有味。这首词叫做《望江南》。
词读完了，你也一定知道了，原来这位写词的大名人是苏轼苏东坡啊！当然了，他写这首词的时候还没有“东坡”这个号，他自号东坡还是很后面的事儿了。
虽然词牌名叫《望江南》，苏轼也写了风景，却不是江南的风景。这首词还有一个词题是“超然台作”。这个地点很重要——“超然台”，这是什么地方？
超然台在今天山东的诸城，宋代叫密州，苏轼当时任密州知州。超然台本来是一处废弃的旧台，经过苏轼的整修一新，成为了密州引人入胜的风景名胜。“超然”这个名字出自《老子》：“虽有荣观，燕处超然。”意思是无论身外的世界何等繁华富贵，也不要迷失了自己，要更加从容、超脱。
苏轼那首大名作《水调歌头》也是写在超然台上赏月的心情。超然台地势很高，站在台上，整个密州可以一览无遗。所以《望江南》的上半阕写的就是苏轼站在超然台上，俯瞰密州的春天风景。
苏轼登上超然台，映入他眼帘的是一派春色无边的景致：温暖的春风轻轻拂过，河水早就解冻了，还泛起细微的涟漪，河岸边的柳条随风轻扬，“春未老，风细柳斜斜”。春色这么美好，自然也引发了苏轼的满腔诗情：“试上超然台上看，半壕春水一城花。烟雨暗千家。”壕指的是环城而过的护城河，河水已经涨起来了，春波荡漾，连绵的房屋沐浴在微微飘洒的细雨中，泛起淡淡的雨雾，整个城市仿佛被披上了一层薄薄的纱幕。青翠的绿叶、浓艳的红花在烟雨的笼罩下也不像平时那么色彩绚丽，倒是显出一番朦胧美来。
“半壕春水一城花。烟雨暗千家。”这是多么宽广的视野，而且“烟雨暗千家”里的“千家”万户绝对不仅仅是风景的一个组成部分，而是苏轼关心的老百姓。
“烟雨暗千家”这句词里，就有两个关键意象值得我们重点解释一下，第一个意象是“烟雨”。春天多雨，长江以南有句俗语“春无三日晴”，每到春天，那个连绵的雨啊，简直下得人都要发霉了。可北方就不一样了，“春雨贵如油”，北方的春雨就是稀罕物了。拿苏轼当时所在的山东来说。苏轼刚到密州的第一个春天，就碰上了蝗灾。他还来不及安顿好一家人，就一头扎进紧张的抗灾赈灾工作。连续两年的蝗灾和旱灾让本就相对贫穷的密州老百姓更艰难。那么蝗灾是怎么形成的呢？经验丰富的老农告诉苏轼，蝗灾往往和旱灾密切相关，要想斩草除根，还必须尽快缓解旱情。于是苏轼又开始兴修水利、祭祀求雨。我们特别熟悉的苏轼那首《江城子》“老夫聊发少年狂”，就是写在一次求雨回来的半路上。
了解这个背景，我们再来看“烟雨暗千家”这句词，有没有觉得苏轼眼里的烟雨和普通人眼里的烟雨真的不一样呢？的确，这里的烟雨，其实是久旱逢甘霖的喜悦。差不多在同一时期，苏轼写了两首《望江南》，另外一首其中有“酣咏乐升平”的句子，说的是对密州的升平景象。一年风调雨顺，百姓安居乐业，这大概是地方一把手最愿意看到的景象吧。
春未老，风细柳斜斜。试上超然台上看，半壕春水一城花。烟雨暗千家。
这首《望江南》表面上是写优美、恬淡的自然风景，其实还暗含着一位勤政爱民的市长形象。无论是作为父母官，还是作为一代大文豪，苏轼都不是普通人；他打个猎都能造成“为报倾城随太守”的轰动效应，写几首词就能让整个北宋词坛都掀起轩然大波。这首《望江南》当时就非常轰动，苏轼的一群好朋友都纷纷以超然台为题吟诗作赋，这可是当时文坛的一件大事了。连司马光都专门寄了一首诗《超然台寄子瞻学士》，诗里面这样夸苏轼仁政爱民：“使君仁智心，济以忠义胆。”
名人光环了不得吧！可即便是像苏轼这样的大名人，也总有属于自己的私人时光吧？
答案，就在这首《望江南》的下半阕：
寒食节后啊，从一场宿醉中醒过来，苏轼一个人禁不住长吁短叹起来。“咨嗟”就是叹息的意思。旱灾也结束了，蝗虫也消灭了，老百姓也安稳了，苏轼还在叹息什么呢？
有两个原因让独处的苏轼不开心了，第一个是诗人词人们的通病：感叹时光流逝；第二个原因是思念“故国”。这里的“故国”和我们通常的理解不大一样，我们一般会将故国解释为祖国，李煜的“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”就是这个意思，故国也可以理解为前朝，比如苏轼的“故国神游，多情应笑我，早生华发。”古典诗词中有时候故国也指故乡。
那么，这里的“休对故人思故国”，故国指的是哪里呢？有人认为，这里的故国应该是指北宋的京城汴京，也就是今天的河南开封。我们知道，王安石在宋神宗的支持下进行大刀阔斧的熙宁变法，苏轼呢，是反对派，为了避开王安石的锋芒，苏轼请求外放。先是出任杭州通判，后来才任密州知州。他写这首词的时候，已经是离开汴京的第六个年头了。常人看起来，四十一岁的苏轼已经当上了市长，算得上是功成名就了；可是杭州也好，密州也好，离汴京还太远，离苏轼自己治国平天下的理想就更远了。
正是这个原因，在这个烟雨凄迷的春日里，苏轼就觉得有那么点忧愁了。可是，豁达如苏轼，绝对不是一个会让自己长时间沉溺在忧愁中的人，他是一个能将孤独的时光都活出情趣来的人。
比如说现在，在短暂的叹息过后，他马上就安慰自己了“休对故人思故国”，而且他还不只是停留在心理安慰，还马上着手给自己营造一点生活乐趣了，“且将新火试新茶”。
这句词有两个关键意象。一个是新火，一个是新茶。喜欢喝茶的朋友都知道，新茶一般是指早春的茶，比如说雨前茶、明前茶，也就是雨水、清明前才下来的茶叶。新火就要联系到“寒食后”这个具体的时间点了。
在古代所有的传统节日中，寒食节的意义很特殊，宋代更是如此。寒食节后第三天是清明节，两节相连一共放假七天，这可是大宋公务员难得的假期黄金周。因此在唐诗宋词中，寒食、清明两个词往往被混用，表示同一个节日。
寒食节除了吃冷食，还有有一个重要的传统习俗，就是在寒食节旧火种禁灭后第三天，要重新钻燧获取新火种，这个仪式叫“钻燧改火”或者叫“请新火”，象征着新一年耕作和生活的开始。苏轼词中的“寒食后”，应该就是指清明节。
寒食后，也就是清明节这一天，苏轼登上超然台，满城春色尽收眼底，更加引发了苏轼对“故国”的思念。为了排遣这种浓郁的愁情，他怡然自得地享受起清明的“特色节目”：“且将新火试新茶”，也就是改用新火来煮当年的新茶喝。比起酒来，一壶新茶，清香馥郁，更能驱遣忧思，让人心情宁静，到达超然自得的境界。
苏轼的一生，绝大多数时间都是在失意中度过的，名人效应对他来说未必是好事，他一生的坎坷波折一多半是因为他实在是太有名了，有名到无法不被人忌惮甚至被迫害的地步。可苏轼最令人钦佩的是，他总是能够从最普通甚至最艰难的日子里，过出阳光灿烂的感觉来。如果说《望江南》还是苏轼相对顺利，那么我们不妨再看看他在惠州时候的情景。
苏轼晚年被贬到广东惠州，而且被剥夺了一切实际的职务，成了一个又穷又老的罪臣，这样的日子还怎么过得下去呢？苏轼曾经给弟弟苏辙写过一封信，大意是这样的：
惠州这地方啊，又穷又荒凉，市场上也稀稀拉拉地没几家店铺，但集市上每天仍然会宰一头羊。我没钱当然是买不起羊肉。我就想了一个办法，我和屠夫私下商量，请他高抬贵手，每隔一段时间偶尔留几根羊骨头给我。你不知道啊，那羊骨头的缝隙里多多少少会粘那么一点儿羊肉，我呢，把羊骨头煮熟趁热滤出来，放在酒中浸泡，然后稍微加点儿盐烤着来吃。有时候为了把骨头缝里的羊肉剔干净，不浪费一丁点儿，我甚至要仔仔细细剔上个一整天，虽然最后能够吃到的一点羊肉还不够塞牙缝，但也吃得津津有味，开心得不得了。嗨，这份满足感，跟吃螃蟹也差不多了。我每隔几天吃这么一点点羊肉，觉得很有营养，这是进补的好办法。这样的美味，我也不敢一个人独享，所以我赶紧写信告诉你，弟弟啊弟弟，你这家伙当大官当久了，平时吃的都是大鱼大肉，吃肉的时候一口咬下去，牙齿都陷到肉里去了，还没咬到骨头，你肯定是体会不到老兄吃‘剔骨肉’的这种绝妙滋味啦。
信的末尾他还不忘幽上一默：“要是我发明的这种美食不小心被宣传出去了，只怕那些狗都要恨死我了，恨我抢了他们的骨头，呵呵。”
呵呵，你可别以为“呵呵”是网络用语，苏轼写信就很喜欢用“呵呵”。这真是典型的苏东坡似的“幽默”啊。都穷成这样了，他还能过得这么乐呵，自己乐呵还不够，还不忘写信和弟弟分享，这是一种怎样积极的生活态度呢！
我想，过日子，就要过成苏轼这样，名人轰轰烈烈、万众瞩目固然是一种生活方式，但那不是生活的常态。生活的常态，就应该是在这种煮一壶茶、品一杯酒、剔一天羊骨头的琐碎和平凡中，发现生活的美味和情趣。
我想，一个真正有情趣的人，应该是具有这样的智慧和调适不良情绪的能力。生活的压力一直都在，比如苏轼，当市长有治理地方的压力，被罢官后有贫穷的压力，可他总是能将普普通通的日子过得像节日一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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